1941年12月。上海。
四方書店。
雖然是下班時間,但是顧客依然不是很多,夥計阿元在櫃枱後面抱着肩膀在打瞌睡,空空蕩蕩的店裏略微顯得有些冷清,只有三兩個顧客在書架之間徘徊着。
夏菊坐在靠窗戶的長椅上,隨意的翻閱着桌子上報紙,報紙的門類很雜亂,有專門報道明星風流韻事的小報,也有一些時政分析評論的新興報紙。從新舊程度上來看,很顯然的是,時政類的報紙看起來被翻閱的次數更多一些。
書店老闆姓唐,是個四十歲左右矮胖的中年人,只聽口音也判斷不出他究竟是哪裏人。但是他應該是在上海住了很長的時間,因為很多夏菊說起來都拗口的老上海話,他都能聽得懂。
「夏小姐,又在等你父親?」唐老闆從書店的裏間走出來,和每一位客人寒暄着。
夏菊:「真是抱歉了,每天都在這裏等,都不知道會不會打擾您的生意。」
唐老闆笑了笑:「我這生意清淡的很,哪會有什麼打擾。夏小姐,你隨意。」
夏菊注意到跟隨唐老闆一同從裏間走出來的青年,手裏拿着厚厚的一本《三國志》,在經過夏菊的時候,年青人微微額首示意。
夏菊臉紅了一下,把頭轉了過去,等到年輕人快要走出書店的時候,夏菊忍不住又去眺望他的背影。
夏菊在四方書店見過他幾次,他每次都會買一兩本書,對於喜歡讀書的夏菊來說,這個愛讀書的大眼睛青年難免會讓她特別的留意。
夏菊的父親是市電話局的職員,每天下班的時候,就會騎着自行車,到學校來接夏菊回家。因為冬天天氣寒冷,夏菊就在距離學校很近的四方書店裏等候着父親。
夏菊站在窗戶前,眺望着父親下班的方向,如果沒有什麼特別事情耽擱,父親是一定會準時出現在書店門口,十年如一日,從未改變過。
目光所及,夏菊看到了那個抱着《三國志》的青年,正站在書店門口的電車站,漫不經意的四處張望着,好像是在等待着電車。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賣水果的攤販在向人群推銷着自己的水果,擦皮鞋的正賣力的給客人皮鞋打蠟拋光,挎着香煙盒子的半大孩子對每一個來往的人兜售着香煙。
一切都如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分別,夏菊甚至在和賣香煙的孩子眼神對上之後,還友好的笑了笑。
這孩子叫虎子,是個孤兒,每天靠着賣幾包香煙維持着生計。虎子的嘴又甜又勤快,每次給唐老闆送香煙,遇到夏菊都會叫一句:「夏菊姐,看書呢」。「夏菊姐,又來買書?」諸如此類,夏菊對虎子的印象很好,有時候還會分給他一些自己的零食。
父親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街頭,父親圍着寬大的厚圍脖,努力的蹬着自行車,自行車車把上還繫着一尾鮮魚。
早上出門的時候,父親問夏菊晚上想吃什麼,夏菊說想喝天下第一美味酸酸甜甜的鮮魚湯。父親就笑着說,好。
夏菊總是把父親熬製的鮮魚湯,誇張的稱為天下第一美味,在夏菊心裏其實這並不誇張。因為她覺得,父親熬製的鮮魚湯,確實是她喝過的最好喝的鮮魚湯。
在父親將要過馬路的時候,他停了下來,因為有一輛銀灰色小轎車正開過來,夏菊父親從自行車上下來,等待小轎車通過。
夏菊父親也注意到了書店玻璃窗里的女兒,父親笑了笑,用手指了指車把上的那一尾鮮魚。
這時候一輛軍用卡車忽然從斜刺里衝出來,直行的小轎車躲避不及,嗵的一聲,小轎車副駕駛車門處,被卡車撞凹進去很大一塊。
軍用卡車上下來兩個軍人,似乎很惱怒的樣子,罵罵咧咧的走過來,在接近小轎車的時候,轎車的司機也下了車,雙方爭吵着,理論着這次事故的責任。
夏菊父親沒有多看這些人一眼,他推着自行車正準備穿過馬路,夏菊在書店裏也正要推門出來。在這一個剎那間,夏菊愣住了,因為她看見穿軍裝的人忽然拔出了手槍,對着轎車裏面砰砰砰連開數槍,隨即轎車裏的也傳出了槍聲。
夏菊停住了腳步,這是她沒有經過的場面,砰砰的槍擊聲,嚇呆住了她。而隨後她看見了一個讓她永生難忘的場景。
——正要穿過馬路的父親身子一晃,捂着胸口慢慢坐在了地上,一顆子彈意外的擊中了他,鮮血瞬間就染透了他的長衫。自行車失去了支撐,也倒在他的腳下,那尾鮮魚在地上兀自翻躍蹦跳着。
對射的雙方結束的很快,一個軍人快速的看了看轎車裏面的情形,然後又看了一眼被波及的夏菊父親,略微停頓一下,在同伴的催促下,也立刻跑進巷子裏。
夏菊驚慌着奔跑出來,跑到父親身邊,扶着父親的身體,顫抖着聲音問:「爹,你覺得怎麼樣?」
父親喘着氣,艱難的坐直了身子,勉強笑着:「不礙事……就是鮮魚湯……恐怕是做不成了……」
夏菊的眼淚流了下來:「爹,你還管什麼鮮魚湯,我送你去醫院。」
「菊兒,先不忙。我還有話和你交代……假如我有什麼三長兩短,你記得……去找你娘……你娘叫白玉蘭,她住在霞飛路60號……」
「爹……你不是說我娘早死了嗎……」
「……我原本只當她是死了……是爹不對,爹騙了你……」
撲通一聲,小轎車的後面的車門被打開,一個滿身鮮血的人撞出了車門,他慢慢坐起來從腰間拔出一把手槍,虛弱的靠在車門上,戒備的望着四周。
夏菊嚇得動也不敢動,不知所措的看着這個渾身是血的人,書店的唐老闆在馬路那頭喊着:「夏小姐,要幫忙嗎?」
夏菊哭着說:「唐老闆,能幫我找輛車嗎?我爹中了槍,他好像快堅持不住了……」
唐老闆:「好好,夏小姐,你莫慌,我這就叫車去……還有其他人受傷嗎?」
靠在車門上的人衝着夏菊擺擺手,可是夏菊並沒有看到,說道:「還有一個人也受了傷……」
唐老闆答應着:「好,我就去叫車,你等一下。」
夏菊發覺父親臉色越發的難看,嘴唇也變得青紫:「爹,你別嚇我……你怎麼了?」
「我……就是……覺得有些冷……」
夏菊抬頭想去看看唐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