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紙短情長(上)
活到十八歲時,我倚老賣老, 不怎麼想動。|
作為一條狗, 我輩份兒不低, 不動家裏人倒也都不嫌棄。
在露台上曬太陽的時候, 我聽到爸爸在接電話。
他避着媽媽, 避開弟弟, 但唯獨不避開我。
那通電話很長,可他幾乎沒怎麼說話。
我聽到的只有「我知道了」, 「體檢報告先扣在你那兒」。
電話打完了,他在我身旁坐下。
濕涼的風從露台吹過來,吹得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前爪一蹬, 爸爸替我順了下腦後的毛, 又把和我毛色一樣的薄毯搭在我背上。
我於是轉過頭去看他。
他望着我笑了下, 眼角好像有水光在閃, 我認真查看時, 卻又不見了。
他揉了下我的腦袋對我說:「可惜你也老了。」
他說:「也陪不了她太久。」
我是老了, 活不了太久了。所以不能幫他照顧媽媽和弟弟。
爸爸這麼說,我側頭蹭了他腿一下。
我要是走了,一定捨不得他。
我不會說話, 但我想他懂了我的意思,因為我蹭完了,他嘆了口氣把我抱了起來。
他似乎有些難過,可能是因為我快到壽終正寢的年紀,離死不遠了。
我也難過, 於是狗腿緊緊扣在他臂彎上,表明我身不由己,沒得選擇,活到七老八十這件事太過於難為我這條老狗。
第二天一早,爸爸帶弟弟去晨跑。
弟弟見我蔫蔫地趴在地上,擔心我這條老狗是久居室內抑鬱了,向爸爸請求帶我一起出門。
爸爸同意了。
可我老了,不能跑也不能跳,走也走不遠。
弟弟從樓梯下的雜物室里把多年不用的嬰兒車翻了出來,弟弟還任勞任怨地清理了半天,最後用這輛嬰兒車推着我出門。
因為我這個累贅,晨跑沒有了,只剩晨走。
弟弟推着我,和爸爸一起沿着湖岸慢走。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小時候爸爸抱着我,背着媽媽在雨中走那一幕。從前我們是一家三口,現在我們是一家四口。
路上爸爸一直在和弟弟說話,談弟弟喜歡的足球,談他的學校,弟弟喜歡什麼,爸爸和他聊什麼,談到最後話題轉移到外婆身上。
前些天弟弟從茯苓阿姨那裏聽來了不少往事,大概是外婆早年不喜歡爸爸,於是他開始不喜歡外婆。
弟弟不像我那麼中庸,他很堅持自己的原則。
爸爸問他:「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嗎?」
弟弟不吭聲。
爸爸於是笑:「跟你媽一樣,護犢子。」
身為犢子的爸爸又接着說:「你外婆,和你一樣,你媽是她的掌上明珠。你自己怎麼想的,她便是怎麼想的,好理解嗎?」
我這條旁聽人對話的狗是理解了。
爸爸:「說句話。」
弟弟:「我如果不理解,你會覺得是我不懂事兒?」
爸爸快速拍了弟弟後腦勺一下:「要是那樣兒,你小子覺得委屈了?」
弟弟不樂意了,瞪爸爸:「委屈什麼?我堂堂一個男人。」
我佩服弟弟,明明委屈還要裝不委屈,還攥着拳說他不委屈,我很想從嬰兒車裏跳出去到他身前搖尾巴。
爸爸聽完似乎又笑了。
他對弟弟說:「你護犢子,爸爸感謝你,不會怪你。你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是好的。我撐你。但我們家裏一共就這麼兩個女人,你媽和你外婆將來都要託付給你照顧。尊重她們,是個前提。」
弟弟腦筋轉很快:「那你呢?」
爸爸:「我在,我們一起照顧。我如果不在,也會遠遠地看着你這個男子漢照顧她們。世界上的其他男人,你爸都信不過,所以你得能扛事兒,別讓我失望。」
我知道爸爸說的是假話,世界上的男人他相信的不止一個,好幾個來過家裏的叔叔他都信得過。一切都是為了讓弟弟和外婆和好,我懂。
弟弟似乎受到了鼓舞,我從他聲音里都能聽出來他的決心:「我是你生的,你可以信我,沒有問題。」
弟弟像拜把子一樣和爸爸擊掌,一言為定的意思。
那天午夜,老來淺眠的我睡到一半聽到腳步聲,於是睜開眼。
是爸爸從臥室里輕手輕腳地出來,坐到客廳中。
他沒開燈,就那麼坐着,坐了好久都沒有動。
我於是爬起來走過去,趴在他腳邊。
他低頭看我,還嫌棄我:「一把年紀了,粘人這毛病也不改改。」
我臉皮厚,被嫌棄了也爬上沙發,又進一步爬到他腿上趴着,做實這個粘人。
他略微無奈,抱着我起身,離開客廳,去了二樓的書房。
那個晚上,我看着他在一張張手帳上填滿他那手小楷,又將它們放進碎紙機里銷毀。
而後他開始寫郵件,發給茯苓阿姨和朱古叔叔,他們是媽媽最信得過的朋友,如今都和我們不在一座城市裏。他設了定時發送,時間在明天下午。
郵件寫完了,離天明尚早,爸爸又把我抱到樓下,放我回我的小床,而後他回了臥室,趕在媽媽醒來之前躺進去。
天亮後,他們一起出門。
似是有大事要發生,除了要去學校的弟弟外,神情都很嚴肅。
一直到夜裏九點半,天黑了,媽媽披着月色隻身回家,弟弟和爸爸都沒有回來。
和爸爸一樣,媽媽進門後也沒開燈,一個人在沙發上,和昨夜爸爸做過的位置幾乎一樣。
我同樣靠過去,用尾巴掃媽媽的腿。
媽媽於是摁開落地燈,瞅了我一眼,可能是我臉上寫着餓,她起身替我倒狗糧。
我還沒開動,門鈴響了。
媽媽去開門,門外是風塵僕僕的茯苓阿姨。
媽媽有些意外:「怎麼這會兒過來?」夜深了還從外地空降而來。
茯苓阿姨:「我現在當甩手掌柜,又不接案子,還不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一段時間沒見了,還不許我過來溜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