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把我找回去,對於那個地方來說,真的不是好事。這個鎮上,你師兄管着明面的,但幾乎每一件背地裏的腌臢事……」石韋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額頭,「看着書院裏的其他人,其實我更像是一個看客,看着自己應該有的模樣,看着本來該是自己的模樣。」
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如同咽下一口老酒。
「金老問過我想沒想過換條路,我想過,可惜做不到,父親能做到,可惜他卻不在了。」石韋的拳頭握緊,又鬆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院服,「其實只要我想,隨時可以考進甲班,但我覺得自己還是留在丙班,至少這裏是一群未來還有機會再見的人,多多少少,我能幫襯照顧的人。」石韋回過頭,朝陽為他的身影打上了一層強光,「不施霹靂手段,難顯菩薩心腸,龍天生,你教給我的第一課,學生知道了。現在,學生請先生再考慮一次,真的要讓我回丙班繼續上課麼?在我還沒……」
石韋眼前一暗,斗笠已經被按在了自己頭上,然後是重重的一巴掌被拍在腦袋上。
「永遠別和瘋子說這麼多話,瘋子聽不懂……換身乾淨衣服,我在丙班等你。」龍天雨仰天長笑,在一眾路人疑惑的眼光中,踏着朝陽直行而去。
黑色布幔內,有嘴角微微翹起。
熟悉的大門,熟悉的道路,熟悉的人們。
「石韋回來了?」
「石韋回來了!」
「石韋回來了……」
「石韋……」
七天前的大雨中,石韋一氣呵成繞着望鄉鎮跑完三圈,當日下午,一封休學信便擺在了金老的書桌上。除去封面的休學信三字之外,一整張信紙上只寫了兩個字。
石韋。
橫平豎直,工工整整。
然後那封信被揉成一團,丟進了竹簍。
七天後,陽光明媚,惠風和暢。
龍天雨在前,石韋在後,仿佛這七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沿途的窗,紛紛洞開,沿途的人,駐足凝視。
只是那雙走向教室的腳,絲毫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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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的角落,靠近窗子的位置,是石韋三年來未曾更換的座位,這裏可以看到清晨的第一縷朝陽,可以看到傍晚最後一縷餘暉,能看到演武場上奔跑的學生,伸手能接到雨雪,窗沿還擺着一小盆綠蘿,長長的藤蔓已然垂至桌角。
丙班的學生似乎已經習慣了這麼一個沉默寡言的同窗,不多話,不多事,大家笑時他笑,大家吵是他吵,從不出頭,也從不落後。
直到新來的先生帶着他們發瘋,這位同窗才一鳴驚人,只是大家還沒回過神來,就聽說一封休學信被放在了金老的書桌上。
金斂和金放感慨着真人不露相,李盈蘇不太相信石韋會這麼容易就打退堂鼓,猜想是不是石大少爺淋病了,白尚仁從白薇那裏打聽着這位同窗的點點滴滴,免不了被調戲幾下,柴胡一貫不敢言語,只是這幾天放學沒人時,看到陸蟬衣給石韋的綠蘿澆了點水,而甲班乙班的人路過指指點點時,馮遠志、從麥冬、徐木通他們三個通常都是一個「滾」字就打發了。
大約是石韋走後的第六天,丙班同學騎術課午休時發現自己教室的門開着,新來先生拿着一壺酒,坐在石韋的位置上,一聲不吭,他們也習慣了這個平時不說話,說話就是大動作的先生,畢竟教室里地面上的刀孔還清晰可見。
整整一天,龍天雨只是拿着一壺酒,自酌自飲,看着窗外和教室里的每一個人在發呆,一句話都沒說。
放學時,龍天雨早走了一刻鐘,看他的方向是後院錦鯉池,第二天早晨去餵食錦鯉的白薇看到池邊堆了大約五個空酒罈,回到教室一說,新來的尚仁就一口咬定是龍天雨在那呆了整整一晚。
然而他們的閒言碎語還沒講完,一陣陣的驚呼已經沿着書院的小路不斷傳來。
一個熟悉的人影,熟悉的一言不發,邁着舒緩的步子,沉默的走到角落坐下,看着桌上的空酒壺,若有所思。
緊接着,他把拿在手裏的黑色斗笠和酒壺一起,擺在了綠蘿邊上。
看着綠蘿枝葉繁茂和窗沿上灑下的點點水跡。
這個在他們中間沉默了三年的賭坊少東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微笑。
他說:「我回去想了點事情,現在想開了。」
一屋同窗無人答話,轉過頭去,開始各忙各的。
就仿佛,石韋從來沒有無緣無故失蹤七天,也從來沒有交過那封休學信。
窗外,龍天雨笑而不語,提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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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開,讓開,都讓開!」夏建仁用刀鞘一連拍開了擋在身前伸長脖子張望着的圍觀鎮民,帶着手下的巡衛擠進了人群。
一棵歪脖樹,三個吊着的人,一家三口,滅門。
不是這些圍觀的人心冷如鐵,實在是望鄉鎮巡衛的辦事規矩被夏建仁普及的太過深入人心,每一次碰到確定不用圍觀人員進去救援或者搭手的情況,擅自進入現場的人……想一想就足夠讓人打上幾個寒顫。
火災現場,有鎮上的潑皮混進廢墟撿值錢物件,被夏建仁吊在鎮口的大樹上風吹日曬了三天,有人經過就要喊上一句「斂財不義該受罰,巡衛老爺英明。」少喊一句就是一皮鞭,三天之後幾乎脫去了一層皮,嗓子沙啞的如同被火烤過。
命案現場,有不知情的群眾進去搬出屍體,幫忙收斂,被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的夏建仁帶人壓在廣場上扒了屁股打了三十大板,每一板下去都要這人自己喊上一句「擅入命案重地該打,巡衛老爺英明。」少喊一句就多打十板。然後給了他一口袋賞錢,算是勉勵他有人情味。只是最後到底是恨這幫巡衛多一點還是佩服這幫巡衛多一點,恐怕這幫鎮民自己也不知道。
說實話,挨幾鞭子打幾板子都能熬得住,鎮裏人皮糙肉厚也都挨得住,關鍵是這丟人勁兒,實在是不好受,免不得被鄰里鄉親嘲笑好久。這樣的事兒次數多了,依舊再沒誰敢觸咱們「巡衛老爺」的霉頭,鎮上的居民有時候也挺想老巡衛在的時候,自己攤上事兒了,總是那麼好說話,意思意思也就過去了,哪